任務003/該怎麼做呢?
當修道院終於從神社的「襲擊」恢復過來的時候,我被傳喚到大神官的房間領取任務。
那時候我還在想要不要自告奮勇接下這幾天的夜巡任務,因為修道院最近的人手不是很足夠,大家也都一臉疲憊,而我正好目前課挺少的。不過與其說是被神社那些「式神」弄得狼狽不堪,倒不如說是把修道院恢復正常更累人一點……
為了盡快將修道院整理好,這幾天有不少人都沒有出去進行自主巡查,而是留在修道院內。因為這樣積累了好幾天,當回歸正常時突然新增的個案令整個修道院有點措手不及,連病房都幾乎爆滿。
不過現在有任務在手,還是先不要去領更多任務了,不然反而會手忙腳亂。
任務的內容聽起來很簡單,就是去探望一位獨居老人。單從表面上看來,這和學校偶爾辦的社福活動差不多,甚至只需要探望一位就已經足夠,比起學校活動,這需要花的時間可就更少了。
但這畢竟不是學校辦的活動,而是修道院委派的任務,所以當我看到任務單上這樣的字眼,我就開始猜測對象是不是被妖影侵襲,其至已經妖魔化了。
我並不太懂得辨別出對象是否被妖影侵襲——如果我能夠輕易察覺得到的話,當初就不可能會差點變成那種怪物了。
於是拿著任務單走出房間時,我還在想著要去查查看過往的案例裡,前輩們是怎樣發現對方已經被妖影附身。沒想到才走了幾步,迎面就撞上了人。
對方穿著聖職者的制服,神色帶著點不顧一切,在毫無徵兆的情況下突然一把抓住了我的胳膊,我還來不及表達抗拒,他就已經連珠炮發:「聽我說一下!早陣子不是有幾個新病患嗎?但是現在大家都忙得跟條狗一樣,你幫個忙照顧一下他們行不?」
他的話有點語無倫次甚至還有點歧義,不過大致的意思我聽懂了,就是現在人手不足,需要人去幫忙。可是我記得病房是採用輪班制的,也沒聽說過能隨便拉人過去幫忙……這樣子沒問題嗎?
看我沒有馬上點頭,他鬆開了手並且一臉嚴肅地站直了身說:「剛收到大神官的活是吧?別擔心,我替你幹就是了!」
我本來還在想如果手上的任務能早點完成的話,幫個忙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反正照顧病患這件事不管是在聖職者方面還是醫學生方面,對我來說也是個歷練,可是他這一番話倒是讓我幫忙的心冷了下來。
他這樣的說法表示他其實是有空閒時間去照顧病患的,現在卻寧可私下交換任務也不願意去做。我不知道他是有什麼苦衷,但這種不負責任的行為我並不打算縱容。
於是我後退了一步,以更嚴肅的神情對他說:「對不起,我不能接受你的要求。我相信教團的工作是按照個人能力所安排的,也就是說你去照顧病患會比我更為合適。要是你只是希望我在空餘時間提供幫忙,我非常樂意;但如果你有這個空閒代替我進行這項任務——」我舉起手上的任務單揮了揮,「——那我相信你也有餘力完成好『照顧病患』這項工作。」
說完之後他愣了一下,讓我不由得想自己是不是太過份了。我很少會對人說這種重話,只是對方這種逃避責任的行為讓我非常厭惡。
想著想著便覺得有點不對,畢竟對方也沒說自己是不是負責照顧病患的,說不定他只是看病房那邊人手不足所以才到處找人幫忙……
正想著開口道歉,再表達自己願意幫忙,他突然就「啊」了一聲:「其實你說的也對……只是我不咋會跟病患打交道才想著把活推給別人,真是不好意思哈。」他撓撓頭,「哎,我還是回自己工作崗位好了,真是的……連個新人都不如了我。」
沒想到他居然就這樣道歉了,反倒弄得我有點不好意思,馬上開口賠罪:「不……那個,我的話也說得過份了,對不起。」
他擺了擺手,一副不在意的樣子:「得了,咱就別道歉來道歉去了,都該幹嘛幹嘛去唄。」說完也不顧我一臉尷尬,就直接回身走掉了。
我想我還是快先把這個任務完成了,回頭再去幫忙吧!
因為這樣的想法,第二天我就來到了任務對象的所在地。
站在褐漆掉落嚴重的門前,我抬手敲了敲它。
過了半分鐘,門內還是毫無反應。我想了想,猜測可能是因為聲音太輕,裡面的人沒聽見,於是我改敲為拍,同時扯著喉嚨大喊:「午安,請問有人在嗎?」
也許是我的動靜太大,旁邊的另一家人打開了門,從鐵閘的縫隙中露出了臉。對方是一位上了年紀的老太太,眼神帶點探究:「小伙子,找誰呢?」
我停下了手上的動作,對她點頭問好,然後拉出了掛在項上作為身份證明的十字架展示了一下,解釋道:「您好,我是瓦納海姆教團的聖職者。三天前有居民懷疑這裡有……有人被附身,委託了我們進行調查。請問您知道這件事嗎?」
她把門前的鐵閘完全推開,然後走了出來,「知道知道,就是這一家吧。」她指指我身前的門,繼續說:「是誰給你們說的我不知道,不過前陣子這家啊,那叫一個吵!總是一直在大喊些奇怪的話,我們也很困擾。我孫子也被嚇得夠愴,晚上都在哭,不知道是不是也被什麼怪東西嚇到了……要不你也給我孫子看看唄?」
我猶豫了一下,本來到這邊來只是為了任務,但是考慮到任務內容……說不定可以從其他人方面取得一定資訊?
我偏頭看了毫無反應的門一眼,決定還是透過這位老太太,先了解一下這一位「疑似被妖影附身」的老人家,再正式執行任務。
在我點頭同意後,老太太馬上把我請到家裡去,然後從臥室裡抱出一個看著大概兩、三歲的小孩。
雖然並沒有任何證據顯示幼童有察覺妖影的能力,不過那些都市傳說不是都很喜歡說小孩子的靈魂都很純潔,所以對帶有惡意的東西會特別敏感嗎?妖影絕對是惡意的產物吧,說不定能夠在這方面確認有沒有妖影存在於此。
那個小孩吮著手指直直地看著我,然後抬頭看了自己奶奶一眼,軟軟地問:「奶奶,他是隨?」
老太太呼嚕了小孩的頭一下,然後就想把他往我的懷裡放。我沒有過照顧小孩的經歷,所以連忙對老太太搖搖手,以免因為姿態不當而傷著小孩。她也沒有勉強,把小孩帶回自己懷裡,有一下沒一下地拍他的背,同時回道:「大哥哥是修道院的聖職者喔,好厲害的!來,叫哥哥。」
「葛格~」他乖巧地叫了一聲後,便又抬頭往自己奶奶那邊看,好像在邀功似的。老太太說了一句「乖」,便拍拍他的屁股讓他坐好,然後看向我說:「來來,看看他。每天晚上都會起來哭鬧!你看看他有沒有什麼問題。」
我湊過去看了看,不管是面色還是身體看起來都很健康,一雙大眼睛水汪汪的,還不怕生地一直瞪著我看。至少從生理上看來,他都健康得很。但是要說會不會被妖影入侵了,倒是沒有這種感覺。要是連小孩子都會被妖影入侵的話,那要不是他的景況真的很悽慘,要不就是妖影開始飢不擇食了——但在這小孩身上,顯然這兩個可能性都不存在。
但是他為什麼會哭呢?而且還只在晚上……突然一個可能性出現在我的腦海內。
「請問他每次哭的時候,都是在幾點左右?」
老太太皺眉想了好一會兒,才略帶猶豫地開口:「大概是十一、二點吧……反正就是很晚,大家都睡了,他才起來哭。」
這答案讓我對於腦內的猜想多了一分確定,於是我把視線轉向小孩,放輕聲線問:「你哭的時候有什麼感覺?」本來我把猜想直接問出來,不過突然想到那樣問小孩子的話,他們就會順著你的問題回答,這樣的回答都是不能作準的。
他歪著頭想了好一會兒,低下頭回答說:「不蘇胡。」
老太太連忙補充:「對對,每晚都哭著說不舒服。去找醫生也說沒事,又不是餓了,也沒有要便便,就是說不舒服,有時候哭得狠了還會咬人。我看說不定真有什麼邪門的東西……」
雖然老太太這話聽著有點迷信,但如果真要說的話,妖影確實也算是邪門的東西。
「為什麼要咬人?」問出口後我才意識到這個問題有點責怪的意味,所以我馬上伸手摸了摸他的頭髮,讓他知道我沒有要罵他的意思。
「不蘇胡。」小孩還是這個答案,不過倒是讓我確認了心中猜想。
得到答案後,我便在腦中整理了一下,再開口解釋:「我想這附近應該是有些……東西在,您的孫子比較敏感,所以有時候會感到不舒服。」
之所以都是在晚上,是因為妖影在晚上行動比較多,尤其是當所有人都睡著了,更是適合它們獵食。在妖影的影響下,小孩感到了不舒服,並產生了嗜虐的念頭,因此會咬人。
這樣一來,這裡有妖影已經是能夠確認的了,就是不知道到底這一隻妖影是不是已經入侵了那位老先生。
在我已經開始思考任務本身內容時,老太太突然一把抓住我的手腕,緊張地說:「哎呀、哎呀!這可怎麼辦啊!」
看到老太太擔憂的面孔,我才想到在處理任務之前,應該要先讓她安下心來,否則她有可能會因為過份焦慮而讓妖影乘虛而入。
意識到自己考慮不全,我馬上端正了態度,認真地對她說:「請不用擔心,我會盡快把它清除的。在那之前,我會先為您們進行祈福,讓您們有一定的保護。」
老太太緊張地把孫子往我這邊推一推,「謝謝了、謝謝了。」
祈福的儀式並不困難,至少對比淨化妖魔來說要容易許多。我拉出了藏在衣服下的十字架,然後扭開了它——裡面藏了一點「聖水」,只要灑在人身上再輔以簡短的經文,就可以暫時讓對方身上帶有一點妖魔厭惡的氣息,從而達到了避過妖影的效果。
完成之後,我回到正題。
「老太太,關於隔壁這位老先生,我有一點問題想問您,能請您幫個忙嗎?」
「可以可以,當然可以了。」她點點頭,把小孩打發回臥室裡玩去。
「能先請您說一下您所知道的事嗎?」我拿出了紙筆,打算把這些內容都記下來。
她想了一下才開口:「那老頭子和他兒子還有他媳婦兒是在十年前搬過來的,就他們仨,聽說那老頭的老婆早死了。不過那老頭對那女的好像不太滿意,老罵人,可煩了。後來那女的不幹了,跑了,那兒子就氣他老爹唄!就一直吵架啊!大概……半年前吧,吵得都要掀翻天了,然後那兒子就走了,不管他老爹了。」
搖搖頭,她嘆了口氣,「要我說啊,這兒子也是的,媳婦兒再親能及親爹親嗎?那女的都跑了,還為這吵來吵去的,也不嫌煩人!那兒子也走了之後就剩那老頭一個人,大概是還在氣,每天就在屋裡罵人,人都跑了也不知道罵個什麼勁兒!不過有一陣子也不知道是想通了還是怎樣,也不罵了,每天就窩在屋裡啊,也不出來。有次看了他,瘦得喔……真是皮包骨,差點嚇得我!」
也許是想起了那個場景,她心有餘悸地順了順胸口,繼續說:「就這樣靜了沒一個月,又開始吵起來。就是你知道的,開始說些胡話,也聽不清他在說什麼,拍門喊他吧,又不理人,我們真是都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聽她這話,大概就是因為和兒子鬧翻了,心情一時低落,於是被妖影入侵了?
雖然有這樣的猜測,但是也說不準。判斷一個人是否被妖影入侵最基本的依據就是性格上有沒有極端的轉變,但這一點光從老太太的話裡不太看得出來。
我思索了一下,腦中出現了一個主意。
「請問您知道他的兒子到哪裡去了嗎?」
如果可以的話,希望能夠把他找來,一來這樣我才有可能進入屋裡面見老先生,二來也能讓他們父子有個契機冰釋前嫌。
可惜的是,老太太搖了搖頭,「這可不知道了,我們連他什麼時候走都不知道。突然間就發現他走了,那屋子裡頭就剩那老頭一個人。」
我為難地皺了皺眉頭,「那麼您知道關於他的事嗎?像是姓名和工作之類的……」
還好這次她點了頭,「知道,他媳婦還沒跑掉的時候我和她聊過幾次天,也知道一點。」
我連忙把手上的紙筆遞過去,請她寫下來。她握住了筆,也許是因為不常寫字,筆跡有點飄浮。
我接過紙張,不禁把上面的名字念出來:「楊修華……」
我走進這座高聳入雲的商業大廈時,大堂裡不少穿著專業又時尚的白領族都向我投來了好奇的目光,畢竟我的穿著和他們差異太大了。這也是我失算了,居然沒有先調查一下這位楊先生的工作地點,就貿然跑到這裡來。
老太太說他是當服裝公司的業務助理,我以為也就只是一般的公司,沒想到工作地點這麼高級……
我在心裡讓自己鎮定下來,抬起腳步走向升降機。誰知這時一位保安走近了我,禮貌地問:「您好,請問您找誰?」
我馬上意識到自己看起來就不像是和這裡的公司有業務往來,在旁人眼中大概是很可疑吧。我馬上後悔自己沒有穿著聖職者的服裝出來——主要是因為我是從家裡出門的,要是換上這麼一套稍微有點奇怪的衣服,說不定父親就會說些什麼了。
但是眼下我也不可能就此放棄,任務越早完成當然越好——昨天我連任務對象的影子也沒看著,也沒聽出裡面有什麼動靜,讓我實在有點擔心。
我把十字架掏出來,介紹自己的身份後,保安點了點頭,讓我先去登記一下。
簽下名字後,我不禁鬆了一口氣。還以為會受到什麼為難,沒想到這麼簡單就能進去了。
雖然曾經想過不要打擾人家的工作,但是沒有其他聯絡方式,我也只能直接找上去。就算想要等對方下班了才找他,但是手上沒有他的照片,我也認不出來,就沒有辦法在外面等著。
到了相應的樓層往左拐後,我才剛露了個影,馬上就有接待員迎出來。對方滿臉笑容似乎想開口說些什麼,但是看到我後就愣了一下,但是很快又回復正常,重新揚起笑容問:「您好,請問有什麼需要幫忙嗎?」
「您好,我想找一下楊修華先生,是有關他家人的事……請問他還在這裡工作嗎?」根據老太太所說,他在這裡工作是他的妻子還沒走的時候,那至少也是一年前的事了,到底現在還在不在還不確定。
對方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讓我知道自己賭對了。「啊,您找他嗎?請等一下。」她安排了我一個位置,並放上一杯溫水在前,便去把楊先生找出來了。
接待員指一指我,對著身後的人說:「就是這位先生找你。」然後把視線轉向我,點一點頭:「這位就是楊先生。」
我連忙站起來向她道謝,然後才望向楊先生:「您好,您是楊辰漢先生的兒子嗎?」
「嗯,他怎麼了?」他不是很明顯地皺了皺眉,「你怎麼知道他的?」
「啊,我是瓦納海姆教團的聖職者。」之前向保安展示十字架時沒有馬上收回去,現在我馬上舉起了它讓對方看,「令尊目前的狀況不太好,您能抽空和我一起回去看看他嗎?」
「瓦納海姆教團……」他喃喃地重覆,然後帶著審視的眼神看著我。
我努力讓自己不要因為被人注視而僵直,開口提議:「要是您現在沒空的話,可以請您下班後與我聯絡嗎?這是我的電話。」
本來就想過對方可能正在忙,不願意在工作時間討論,所以我就早就準備好了,現在從口袋裡拿出來,馬上就遞了上去。
他接了過來,看了一眼,點點頭,「好吧,我會在晚上九點左右結束工作。」
「謝謝!」我微微欠身,便向他道別離去了。
回到家中時,我便把充電器插上了,以免手機因為電量不足而錯過了晚上的對話。
而在當晚九點半左右,手機終於響了。
因為就放在手邊,所以當它一響我馬上就抄了起來表通了電話。
「喂,是尹仲庭先生嗎?我是楊辰漢的兒子楊修華。」
「是的,楊先生晚安。有關令尊的事是這樣的……請問您知道妖魔嗎?」
「嗯。」電話那頭呼出了一口氣,「這事和我父親有關?」
「沒錯。前兩天我們教團收到了投訴,指令尊行為怪異,懷疑他被妖影侵襲。昨天我曾到訪貴府,但令尊並無應門。鄰居指令尊已經有一段日子沒有出門,情況令人憂慮,因此我希望您能夠與我一起回去看看。」
他深吸了一口氣,久久沒有回話。
我猶豫了一下,繼續說:「我……我從鄰居那裡得知了您與令尊目前關係不太好,不過我相信您沒有就此拋下父親的念頭的。」
電話的背景噪音滋滋地叫個不停,偶爾能夠聽到一點失真的呼吸聲。
最後他嘆了一口氣,說:「我明白了,後天的早上十點,可以嗎?」
我喜出望外,沒想到他這麼快就同意了。果然就算鬧得再僵,父子之間的感情也是沒辦法磨滅的。
連忙應好之後,我又把情況如實相告,包括未知妖影是不是已經入侵了,以及確實有妖影在那邊的事。
他並沒有再多說什麼話,但從他呼吸聲中可以聽出其中的擔憂。
告知情況後,我再確認了後天會見的時間地點,便結束了這通電話,並開始準備所需物品。
再次站在褐漆掉落嚴重的大門前,這一次我不需要敲門。
楊先生掏出了一串鑰匙,並熟練地捻出了其中一把鑰匙,插入了孔中,一扭、一推—--
夏日的晨光通常就已經相當猛烈,但是眼前卻是一片陰暗。旁邊的楊先生皺皺眉,一個箭步衝上前一把扯開厚重的窗簾,一下子就把陽光放進了屋裡。
客廳裡沒有任何人,我看了楊先生一眼,他沒有任何反應,直接就走到一扇門前轉開了把手,推開了門。
——然後,他的身體僵住了。
我不解地從縫間看進去,不禁也愣住了。
「爸……?」上挑的語尾揭露出他的疑惑,好像這個人並非給予了他一半生命的那個父親一樣。
而我則是想起了隔壁老太太說「有次看到他瘦得跟皮包骨一樣」時心有餘悸的樣子——確實,如果在街上看見這樣的人,第一時間都是被嚇一跳。
他的眼窩深陷,顴骨凸出,與臉頰的凹陷形成強烈對比。因為已經到了夏天,所以穿著單薄的白襯衣,但是因為過於消瘦而顯得整件衣服都空蕩蕩。本來因為年紀大了而出現的皺紋更因為消下去的肉而露出更多皺痕,這樣的皮膚緊緊地貼在骨頭上,從過寬的襯衫領口看過去,就連每一條肋骨都能數清楚。
這情況比我所預料的惡劣得多,連楊先生都顧不上和父親原來的冷戰,緊張地上前按住父親的肩膀質問:「你怎麼把自己搞成這樣子了?我不是給你請了看護嗎?」
楊老先生並沒有答話,而是緩慢地抬起了頭,目光空洞地看了自己兒子一眼。
我沒有印象被妖影入侵會讓人的精神渙散至此,之前看過的書裡說的都是情緒會更加低落之類的,但是現在看起來嚴重多了。
「怎麼會這樣!?」楊先生馬上就回過頭,有點兇狠地朝我大吼。
這情況根本已經不需要任何猜測就已經能看得出是被妖影入侵了……要是再晚點,開門時看見的恐怕就不是一位過份瘦削的老先生,而是一隻妖魔了!
「楊先生,請您先放開一下令尊。」因為有想過說不定真的是被妖影侵襲,所以我之前就已經準備好了驅逐妖影的儀式,「我會讓令尊回復正常的,但是之後會有一點後遺症,希望到時候您可以陪在他的身邊。」
這一點很重要。畢竟楊老先生會被妖影乘虛而入的原因就是出在兒子身上,如果只是單純把妖影趕走了,卻沒有解開這個心結,這種事只會再次發生——更何況,曾經被入侵的人本來就會有更高機率再被妖影盯上。
楊先生絲毫沒有猶豫,扶直了父親的身體後就鬆手退開。
比起要追逐的妖魔,眼前這位老先生安靜乖巧得可怕,所以只是一、兩句簡單的經文,就足夠把妖影趕離身體,並且消滅掉它了。
念完經文後,老先生的身體突然就向後倒去,幸好他本來就是坐在床上,所以也沒什麼問題。但是楊先生的反應就激動多了,在老先生昏過去時,他就已經衝了上去企圖抓住,但是卻來不及。把父親安排好讓他好好地躺著之後,他轉向我的眼睛紅通通的:「不是說會回復正常嗎?這又是怎麼一回事!」
我馬上解釋:「受到了妖影的影響,令尊的身體有一定程度的虛弱,現在的他需要大量的休息和營養補充。」
聽完解釋後,他的神情冷靜了不少,於是我繼續說:「令尊之所以會被妖影乘虛而入,是因為他的情緒低落,內心出現了空隙。雖然您有為他請看護,但是看護怎麼也是不可能比兒子親……畢竟有很多話,對著外人是很難說出口的。」
他靜默下來,看著父親枯黃的臉,最後只是嘆了一口氣,不再說話。
我想他可能已經後悔了。
把楊老先生送進修道院的病房後,楊先生表示想要留下來陪著父親。在徵得當值聖職者的同意後,他便握著父親的手默默凝視。
不想要打擾他,我靜靜地退出病房,結果才走了幾步,就撞上了一個人。
「哎唷誰撞我?」
對方的聲音有點熟悉,我抬起頭一看——這不就是接到任務單那天碰上的人嗎?
「哎呀,是你!」對方顯然也認出了我,驚訝過後便笑了笑,「哎你這人,不幫忙都算了,還帶個新病患過來,嫌我們事少還是咋地?」
雖然他的語氣聽起來像是在開玩笑,但我還是搖搖手否認:「不不、只是碰巧而已……我這星期的任務已經完成了,你有需要的話我可以幫忙的。」
「那就先謝了哈!」他隨意地擺擺手,「現在正忙著呢!照顧病患真是最吃力不討好的活了……趕緊地,過來打下手!」
雖然是我說有需要就可以幫忙,沒想到這麼快就開始支使起人來了。不過既然是我自己先提出的,也沒什麼理由拒絕。
跟著他一起步出了病房前,我回頭看了那對父子一眼——楊老先生已經醒過來了,他沒被握著的手正顫顫巍巍地舉起來,包住了那雙抓在自己手上、比他自己更強壯有力的手。
楊先生似乎張口說了一個字,從口型看上去像「爸」。楊老先生眨了眨眼,然後有什麼東西從眼框裡流了出來。
我馬上把視線轉開,低下了頭。要是突然跟著那對父子一起流淚的話,別人一定會覺得很奇怪吧。
我眨眨眼把淚意眨回去,再重新抬起頭,突然覺得心中豁然開朗。
果然……血濃於水呢。
任務003/完
那時候我還在想要不要自告奮勇接下這幾天的夜巡任務,因為修道院最近的人手不是很足夠,大家也都一臉疲憊,而我正好目前課挺少的。不過與其說是被神社那些「式神」弄得狼狽不堪,倒不如說是把修道院恢復正常更累人一點……
為了盡快將修道院整理好,這幾天有不少人都沒有出去進行自主巡查,而是留在修道院內。因為這樣積累了好幾天,當回歸正常時突然新增的個案令整個修道院有點措手不及,連病房都幾乎爆滿。
不過現在有任務在手,還是先不要去領更多任務了,不然反而會手忙腳亂。
任務的內容聽起來很簡單,就是去探望一位獨居老人。單從表面上看來,這和學校偶爾辦的社福活動差不多,甚至只需要探望一位就已經足夠,比起學校活動,這需要花的時間可就更少了。
但這畢竟不是學校辦的活動,而是修道院委派的任務,所以當我看到任務單上這樣的字眼,我就開始猜測對象是不是被妖影侵襲,其至已經妖魔化了。
我並不太懂得辨別出對象是否被妖影侵襲——如果我能夠輕易察覺得到的話,當初就不可能會差點變成那種怪物了。
於是拿著任務單走出房間時,我還在想著要去查查看過往的案例裡,前輩們是怎樣發現對方已經被妖影附身。沒想到才走了幾步,迎面就撞上了人。
對方穿著聖職者的制服,神色帶著點不顧一切,在毫無徵兆的情況下突然一把抓住了我的胳膊,我還來不及表達抗拒,他就已經連珠炮發:「聽我說一下!早陣子不是有幾個新病患嗎?但是現在大家都忙得跟條狗一樣,你幫個忙照顧一下他們行不?」
他的話有點語無倫次甚至還有點歧義,不過大致的意思我聽懂了,就是現在人手不足,需要人去幫忙。可是我記得病房是採用輪班制的,也沒聽說過能隨便拉人過去幫忙……這樣子沒問題嗎?
看我沒有馬上點頭,他鬆開了手並且一臉嚴肅地站直了身說:「剛收到大神官的活是吧?別擔心,我替你幹就是了!」
我本來還在想如果手上的任務能早點完成的話,幫個忙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反正照顧病患這件事不管是在聖職者方面還是醫學生方面,對我來說也是個歷練,可是他這一番話倒是讓我幫忙的心冷了下來。
他這樣的說法表示他其實是有空閒時間去照顧病患的,現在卻寧可私下交換任務也不願意去做。我不知道他是有什麼苦衷,但這種不負責任的行為我並不打算縱容。
於是我後退了一步,以更嚴肅的神情對他說:「對不起,我不能接受你的要求。我相信教團的工作是按照個人能力所安排的,也就是說你去照顧病患會比我更為合適。要是你只是希望我在空餘時間提供幫忙,我非常樂意;但如果你有這個空閒代替我進行這項任務——」我舉起手上的任務單揮了揮,「——那我相信你也有餘力完成好『照顧病患』這項工作。」
說完之後他愣了一下,讓我不由得想自己是不是太過份了。我很少會對人說這種重話,只是對方這種逃避責任的行為讓我非常厭惡。
想著想著便覺得有點不對,畢竟對方也沒說自己是不是負責照顧病患的,說不定他只是看病房那邊人手不足所以才到處找人幫忙……
正想著開口道歉,再表達自己願意幫忙,他突然就「啊」了一聲:「其實你說的也對……只是我不咋會跟病患打交道才想著把活推給別人,真是不好意思哈。」他撓撓頭,「哎,我還是回自己工作崗位好了,真是的……連個新人都不如了我。」
沒想到他居然就這樣道歉了,反倒弄得我有點不好意思,馬上開口賠罪:「不……那個,我的話也說得過份了,對不起。」
他擺了擺手,一副不在意的樣子:「得了,咱就別道歉來道歉去了,都該幹嘛幹嘛去唄。」說完也不顧我一臉尷尬,就直接回身走掉了。
我想我還是快先把這個任務完成了,回頭再去幫忙吧!
因為這樣的想法,第二天我就來到了任務對象的所在地。
站在褐漆掉落嚴重的門前,我抬手敲了敲它。
過了半分鐘,門內還是毫無反應。我想了想,猜測可能是因為聲音太輕,裡面的人沒聽見,於是我改敲為拍,同時扯著喉嚨大喊:「午安,請問有人在嗎?」
也許是我的動靜太大,旁邊的另一家人打開了門,從鐵閘的縫隙中露出了臉。對方是一位上了年紀的老太太,眼神帶點探究:「小伙子,找誰呢?」
我停下了手上的動作,對她點頭問好,然後拉出了掛在項上作為身份證明的十字架展示了一下,解釋道:「您好,我是瓦納海姆教團的聖職者。三天前有居民懷疑這裡有……有人被附身,委託了我們進行調查。請問您知道這件事嗎?」
她把門前的鐵閘完全推開,然後走了出來,「知道知道,就是這一家吧。」她指指我身前的門,繼續說:「是誰給你們說的我不知道,不過前陣子這家啊,那叫一個吵!總是一直在大喊些奇怪的話,我們也很困擾。我孫子也被嚇得夠愴,晚上都在哭,不知道是不是也被什麼怪東西嚇到了……要不你也給我孫子看看唄?」
我猶豫了一下,本來到這邊來只是為了任務,但是考慮到任務內容……說不定可以從其他人方面取得一定資訊?
我偏頭看了毫無反應的門一眼,決定還是透過這位老太太,先了解一下這一位「疑似被妖影附身」的老人家,再正式執行任務。
在我點頭同意後,老太太馬上把我請到家裡去,然後從臥室裡抱出一個看著大概兩、三歲的小孩。
雖然並沒有任何證據顯示幼童有察覺妖影的能力,不過那些都市傳說不是都很喜歡說小孩子的靈魂都很純潔,所以對帶有惡意的東西會特別敏感嗎?妖影絕對是惡意的產物吧,說不定能夠在這方面確認有沒有妖影存在於此。
那個小孩吮著手指直直地看著我,然後抬頭看了自己奶奶一眼,軟軟地問:「奶奶,他是隨?」
老太太呼嚕了小孩的頭一下,然後就想把他往我的懷裡放。我沒有過照顧小孩的經歷,所以連忙對老太太搖搖手,以免因為姿態不當而傷著小孩。她也沒有勉強,把小孩帶回自己懷裡,有一下沒一下地拍他的背,同時回道:「大哥哥是修道院的聖職者喔,好厲害的!來,叫哥哥。」
「葛格~」他乖巧地叫了一聲後,便又抬頭往自己奶奶那邊看,好像在邀功似的。老太太說了一句「乖」,便拍拍他的屁股讓他坐好,然後看向我說:「來來,看看他。每天晚上都會起來哭鬧!你看看他有沒有什麼問題。」
我湊過去看了看,不管是面色還是身體看起來都很健康,一雙大眼睛水汪汪的,還不怕生地一直瞪著我看。至少從生理上看來,他都健康得很。但是要說會不會被妖影入侵了,倒是沒有這種感覺。要是連小孩子都會被妖影入侵的話,那要不是他的景況真的很悽慘,要不就是妖影開始飢不擇食了——但在這小孩身上,顯然這兩個可能性都不存在。
但是他為什麼會哭呢?而且還只在晚上……突然一個可能性出現在我的腦海內。
「請問他每次哭的時候,都是在幾點左右?」
老太太皺眉想了好一會兒,才略帶猶豫地開口:「大概是十一、二點吧……反正就是很晚,大家都睡了,他才起來哭。」
這答案讓我對於腦內的猜想多了一分確定,於是我把視線轉向小孩,放輕聲線問:「你哭的時候有什麼感覺?」本來我把猜想直接問出來,不過突然想到那樣問小孩子的話,他們就會順著你的問題回答,這樣的回答都是不能作準的。
他歪著頭想了好一會兒,低下頭回答說:「不蘇胡。」
老太太連忙補充:「對對,每晚都哭著說不舒服。去找醫生也說沒事,又不是餓了,也沒有要便便,就是說不舒服,有時候哭得狠了還會咬人。我看說不定真有什麼邪門的東西……」
雖然老太太這話聽著有點迷信,但如果真要說的話,妖影確實也算是邪門的東西。
「為什麼要咬人?」問出口後我才意識到這個問題有點責怪的意味,所以我馬上伸手摸了摸他的頭髮,讓他知道我沒有要罵他的意思。
「不蘇胡。」小孩還是這個答案,不過倒是讓我確認了心中猜想。
得到答案後,我便在腦中整理了一下,再開口解釋:「我想這附近應該是有些……東西在,您的孫子比較敏感,所以有時候會感到不舒服。」
之所以都是在晚上,是因為妖影在晚上行動比較多,尤其是當所有人都睡著了,更是適合它們獵食。在妖影的影響下,小孩感到了不舒服,並產生了嗜虐的念頭,因此會咬人。
這樣一來,這裡有妖影已經是能夠確認的了,就是不知道到底這一隻妖影是不是已經入侵了那位老先生。
在我已經開始思考任務本身內容時,老太太突然一把抓住我的手腕,緊張地說:「哎呀、哎呀!這可怎麼辦啊!」
看到老太太擔憂的面孔,我才想到在處理任務之前,應該要先讓她安下心來,否則她有可能會因為過份焦慮而讓妖影乘虛而入。
意識到自己考慮不全,我馬上端正了態度,認真地對她說:「請不用擔心,我會盡快把它清除的。在那之前,我會先為您們進行祈福,讓您們有一定的保護。」
老太太緊張地把孫子往我這邊推一推,「謝謝了、謝謝了。」
祈福的儀式並不困難,至少對比淨化妖魔來說要容易許多。我拉出了藏在衣服下的十字架,然後扭開了它——裡面藏了一點「聖水」,只要灑在人身上再輔以簡短的經文,就可以暫時讓對方身上帶有一點妖魔厭惡的氣息,從而達到了避過妖影的效果。
完成之後,我回到正題。
「老太太,關於隔壁這位老先生,我有一點問題想問您,能請您幫個忙嗎?」
「可以可以,當然可以了。」她點點頭,把小孩打發回臥室裡玩去。
「能先請您說一下您所知道的事嗎?」我拿出了紙筆,打算把這些內容都記下來。
她想了一下才開口:「那老頭子和他兒子還有他媳婦兒是在十年前搬過來的,就他們仨,聽說那老頭的老婆早死了。不過那老頭對那女的好像不太滿意,老罵人,可煩了。後來那女的不幹了,跑了,那兒子就氣他老爹唄!就一直吵架啊!大概……半年前吧,吵得都要掀翻天了,然後那兒子就走了,不管他老爹了。」
搖搖頭,她嘆了口氣,「要我說啊,這兒子也是的,媳婦兒再親能及親爹親嗎?那女的都跑了,還為這吵來吵去的,也不嫌煩人!那兒子也走了之後就剩那老頭一個人,大概是還在氣,每天就在屋裡罵人,人都跑了也不知道罵個什麼勁兒!不過有一陣子也不知道是想通了還是怎樣,也不罵了,每天就窩在屋裡啊,也不出來。有次看了他,瘦得喔……真是皮包骨,差點嚇得我!」
也許是想起了那個場景,她心有餘悸地順了順胸口,繼續說:「就這樣靜了沒一個月,又開始吵起來。就是你知道的,開始說些胡話,也聽不清他在說什麼,拍門喊他吧,又不理人,我們真是都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聽她這話,大概就是因為和兒子鬧翻了,心情一時低落,於是被妖影入侵了?
雖然有這樣的猜測,但是也說不準。判斷一個人是否被妖影入侵最基本的依據就是性格上有沒有極端的轉變,但這一點光從老太太的話裡不太看得出來。
我思索了一下,腦中出現了一個主意。
「請問您知道他的兒子到哪裡去了嗎?」
如果可以的話,希望能夠把他找來,一來這樣我才有可能進入屋裡面見老先生,二來也能讓他們父子有個契機冰釋前嫌。
可惜的是,老太太搖了搖頭,「這可不知道了,我們連他什麼時候走都不知道。突然間就發現他走了,那屋子裡頭就剩那老頭一個人。」
我為難地皺了皺眉頭,「那麼您知道關於他的事嗎?像是姓名和工作之類的……」
還好這次她點了頭,「知道,他媳婦還沒跑掉的時候我和她聊過幾次天,也知道一點。」
我連忙把手上的紙筆遞過去,請她寫下來。她握住了筆,也許是因為不常寫字,筆跡有點飄浮。
我接過紙張,不禁把上面的名字念出來:「楊修華……」
我走進這座高聳入雲的商業大廈時,大堂裡不少穿著專業又時尚的白領族都向我投來了好奇的目光,畢竟我的穿著和他們差異太大了。這也是我失算了,居然沒有先調查一下這位楊先生的工作地點,就貿然跑到這裡來。
老太太說他是當服裝公司的業務助理,我以為也就只是一般的公司,沒想到工作地點這麼高級……
我在心裡讓自己鎮定下來,抬起腳步走向升降機。誰知這時一位保安走近了我,禮貌地問:「您好,請問您找誰?」
我馬上意識到自己看起來就不像是和這裡的公司有業務往來,在旁人眼中大概是很可疑吧。我馬上後悔自己沒有穿著聖職者的服裝出來——主要是因為我是從家裡出門的,要是換上這麼一套稍微有點奇怪的衣服,說不定父親就會說些什麼了。
但是眼下我也不可能就此放棄,任務越早完成當然越好——昨天我連任務對象的影子也沒看著,也沒聽出裡面有什麼動靜,讓我實在有點擔心。
我把十字架掏出來,介紹自己的身份後,保安點了點頭,讓我先去登記一下。
簽下名字後,我不禁鬆了一口氣。還以為會受到什麼為難,沒想到這麼簡單就能進去了。
雖然曾經想過不要打擾人家的工作,但是沒有其他聯絡方式,我也只能直接找上去。就算想要等對方下班了才找他,但是手上沒有他的照片,我也認不出來,就沒有辦法在外面等著。
到了相應的樓層往左拐後,我才剛露了個影,馬上就有接待員迎出來。對方滿臉笑容似乎想開口說些什麼,但是看到我後就愣了一下,但是很快又回復正常,重新揚起笑容問:「您好,請問有什麼需要幫忙嗎?」
「您好,我想找一下楊修華先生,是有關他家人的事……請問他還在這裡工作嗎?」根據老太太所說,他在這裡工作是他的妻子還沒走的時候,那至少也是一年前的事了,到底現在還在不在還不確定。
對方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讓我知道自己賭對了。「啊,您找他嗎?請等一下。」她安排了我一個位置,並放上一杯溫水在前,便去把楊先生找出來了。
接待員指一指我,對著身後的人說:「就是這位先生找你。」然後把視線轉向我,點一點頭:「這位就是楊先生。」
我連忙站起來向她道謝,然後才望向楊先生:「您好,您是楊辰漢先生的兒子嗎?」
「嗯,他怎麼了?」他不是很明顯地皺了皺眉,「你怎麼知道他的?」
「啊,我是瓦納海姆教團的聖職者。」之前向保安展示十字架時沒有馬上收回去,現在我馬上舉起了它讓對方看,「令尊目前的狀況不太好,您能抽空和我一起回去看看他嗎?」
「瓦納海姆教團……」他喃喃地重覆,然後帶著審視的眼神看著我。
我努力讓自己不要因為被人注視而僵直,開口提議:「要是您現在沒空的話,可以請您下班後與我聯絡嗎?這是我的電話。」
本來就想過對方可能正在忙,不願意在工作時間討論,所以我就早就準備好了,現在從口袋裡拿出來,馬上就遞了上去。
他接了過來,看了一眼,點點頭,「好吧,我會在晚上九點左右結束工作。」
「謝謝!」我微微欠身,便向他道別離去了。
回到家中時,我便把充電器插上了,以免手機因為電量不足而錯過了晚上的對話。
而在當晚九點半左右,手機終於響了。
因為就放在手邊,所以當它一響我馬上就抄了起來表通了電話。
「喂,是尹仲庭先生嗎?我是楊辰漢的兒子楊修華。」
「是的,楊先生晚安。有關令尊的事是這樣的……請問您知道妖魔嗎?」
「嗯。」電話那頭呼出了一口氣,「這事和我父親有關?」
「沒錯。前兩天我們教團收到了投訴,指令尊行為怪異,懷疑他被妖影侵襲。昨天我曾到訪貴府,但令尊並無應門。鄰居指令尊已經有一段日子沒有出門,情況令人憂慮,因此我希望您能夠與我一起回去看看。」
他深吸了一口氣,久久沒有回話。
我猶豫了一下,繼續說:「我……我從鄰居那裡得知了您與令尊目前關係不太好,不過我相信您沒有就此拋下父親的念頭的。」
電話的背景噪音滋滋地叫個不停,偶爾能夠聽到一點失真的呼吸聲。
最後他嘆了一口氣,說:「我明白了,後天的早上十點,可以嗎?」
我喜出望外,沒想到他這麼快就同意了。果然就算鬧得再僵,父子之間的感情也是沒辦法磨滅的。
連忙應好之後,我又把情況如實相告,包括未知妖影是不是已經入侵了,以及確實有妖影在那邊的事。
他並沒有再多說什麼話,但從他呼吸聲中可以聽出其中的擔憂。
告知情況後,我再確認了後天會見的時間地點,便結束了這通電話,並開始準備所需物品。
再次站在褐漆掉落嚴重的大門前,這一次我不需要敲門。
楊先生掏出了一串鑰匙,並熟練地捻出了其中一把鑰匙,插入了孔中,一扭、一推—--
夏日的晨光通常就已經相當猛烈,但是眼前卻是一片陰暗。旁邊的楊先生皺皺眉,一個箭步衝上前一把扯開厚重的窗簾,一下子就把陽光放進了屋裡。
客廳裡沒有任何人,我看了楊先生一眼,他沒有任何反應,直接就走到一扇門前轉開了把手,推開了門。
——然後,他的身體僵住了。
我不解地從縫間看進去,不禁也愣住了。
「爸……?」上挑的語尾揭露出他的疑惑,好像這個人並非給予了他一半生命的那個父親一樣。
而我則是想起了隔壁老太太說「有次看到他瘦得跟皮包骨一樣」時心有餘悸的樣子——確實,如果在街上看見這樣的人,第一時間都是被嚇一跳。
他的眼窩深陷,顴骨凸出,與臉頰的凹陷形成強烈對比。因為已經到了夏天,所以穿著單薄的白襯衣,但是因為過於消瘦而顯得整件衣服都空蕩蕩。本來因為年紀大了而出現的皺紋更因為消下去的肉而露出更多皺痕,這樣的皮膚緊緊地貼在骨頭上,從過寬的襯衫領口看過去,就連每一條肋骨都能數清楚。
這情況比我所預料的惡劣得多,連楊先生都顧不上和父親原來的冷戰,緊張地上前按住父親的肩膀質問:「你怎麼把自己搞成這樣子了?我不是給你請了看護嗎?」
楊老先生並沒有答話,而是緩慢地抬起了頭,目光空洞地看了自己兒子一眼。
我沒有印象被妖影入侵會讓人的精神渙散至此,之前看過的書裡說的都是情緒會更加低落之類的,但是現在看起來嚴重多了。
「怎麼會這樣!?」楊先生馬上就回過頭,有點兇狠地朝我大吼。
這情況根本已經不需要任何猜測就已經能看得出是被妖影入侵了……要是再晚點,開門時看見的恐怕就不是一位過份瘦削的老先生,而是一隻妖魔了!
「楊先生,請您先放開一下令尊。」因為有想過說不定真的是被妖影侵襲,所以我之前就已經準備好了驅逐妖影的儀式,「我會讓令尊回復正常的,但是之後會有一點後遺症,希望到時候您可以陪在他的身邊。」
這一點很重要。畢竟楊老先生會被妖影乘虛而入的原因就是出在兒子身上,如果只是單純把妖影趕走了,卻沒有解開這個心結,這種事只會再次發生——更何況,曾經被入侵的人本來就會有更高機率再被妖影盯上。
楊先生絲毫沒有猶豫,扶直了父親的身體後就鬆手退開。
比起要追逐的妖魔,眼前這位老先生安靜乖巧得可怕,所以只是一、兩句簡單的經文,就足夠把妖影趕離身體,並且消滅掉它了。
念完經文後,老先生的身體突然就向後倒去,幸好他本來就是坐在床上,所以也沒什麼問題。但是楊先生的反應就激動多了,在老先生昏過去時,他就已經衝了上去企圖抓住,但是卻來不及。把父親安排好讓他好好地躺著之後,他轉向我的眼睛紅通通的:「不是說會回復正常嗎?這又是怎麼一回事!」
我馬上解釋:「受到了妖影的影響,令尊的身體有一定程度的虛弱,現在的他需要大量的休息和營養補充。」
聽完解釋後,他的神情冷靜了不少,於是我繼續說:「令尊之所以會被妖影乘虛而入,是因為他的情緒低落,內心出現了空隙。雖然您有為他請看護,但是看護怎麼也是不可能比兒子親……畢竟有很多話,對著外人是很難說出口的。」
他靜默下來,看著父親枯黃的臉,最後只是嘆了一口氣,不再說話。
我想他可能已經後悔了。
把楊老先生送進修道院的病房後,楊先生表示想要留下來陪著父親。在徵得當值聖職者的同意後,他便握著父親的手默默凝視。
不想要打擾他,我靜靜地退出病房,結果才走了幾步,就撞上了一個人。
「哎唷誰撞我?」
對方的聲音有點熟悉,我抬起頭一看——這不就是接到任務單那天碰上的人嗎?
「哎呀,是你!」對方顯然也認出了我,驚訝過後便笑了笑,「哎你這人,不幫忙都算了,還帶個新病患過來,嫌我們事少還是咋地?」
雖然他的語氣聽起來像是在開玩笑,但我還是搖搖手否認:「不不、只是碰巧而已……我這星期的任務已經完成了,你有需要的話我可以幫忙的。」
「那就先謝了哈!」他隨意地擺擺手,「現在正忙著呢!照顧病患真是最吃力不討好的活了……趕緊地,過來打下手!」
雖然是我說有需要就可以幫忙,沒想到這麼快就開始支使起人來了。不過既然是我自己先提出的,也沒什麼理由拒絕。
跟著他一起步出了病房前,我回頭看了那對父子一眼——楊老先生已經醒過來了,他沒被握著的手正顫顫巍巍地舉起來,包住了那雙抓在自己手上、比他自己更強壯有力的手。
楊先生似乎張口說了一個字,從口型看上去像「爸」。楊老先生眨了眨眼,然後有什麼東西從眼框裡流了出來。
我馬上把視線轉開,低下了頭。要是突然跟著那對父子一起流淚的話,別人一定會覺得很奇怪吧。
我眨眨眼把淚意眨回去,再重新抬起頭,突然覺得心中豁然開朗。
果然……血濃於水呢。
任務003/完